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大规模的海外迁移发生在19世纪中期伊始的一百余年间,其时数以万计的青壮年男性离开家乡到南洋谋生发展,许多人单身前往,留下妻子及其他家人在家乡。 因此,在东南沿海一带居住着成千上万留守女性,包括移民的母亲、妻子和 女儿。这些留守女性的生活不但受到中国本土社会诸种因素的影响,也和海外迁移密切相关。 钱款数目必写清 在海外迁移过程中,许多华侨华人通过寄侨批与家乡亲人保持联系,几乎每一封侨批都带着钱款到达家乡,侨批内信写着和侨批外封一致的钱款数目。侨批中的钱款或者实物支持留守家庭的经济,是许多移民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。 虽然每一个家庭收到的侨汇数目有限,但汇合一起数目不少。郑林宽对1905年-1938年福建侨汇的估计说明,此时期福建侨眷每一年收到南洋华侨寄来的几千万侨汇。这些侨汇一般用于侨眷的家庭开支、孩子的教育、房屋庙宇的修建、祖墓的维修和一些生产投资。 许多侨批可能没有谈及其他事情,但一定会在问候之外交代寄出的钱款数目。1918年在马尼拉的李逢茂寄信给留在泉州石狮岑兜乡的妻子吴氏,信中除了问候妻子健康情况和请求妻子代他“管束”行为“放荡”的弟弟外,就是交代寄回的钱款数目,“复查五月初九日寄由令尊处转交信一封、银十五元,中夹去炳记汇票一纸银两百元。又六月初一日寄去一信并银五元。未知曾已接及否?请即就此复。” 1927年6月,在新加坡的郭懋岸寄侨批给留守在同安老家的妻子李氏,“惟嘱贤妻家中大小照顾为要。今是帮有付信局带去大银20元正”。这封信真实地反映了丈夫在外谋生,妻子在家护持家庭的状况。 两地书慰愁怀 在一些回批中,侨乡女性真情流露,对海外亲人的思念、牵挂、担心和期许跃然纸上。1928年6月,同安浦南社一位留守母亲康氏写信给旅印尼的儿子蔡恒安,述说自己年老无力耕作,叮嘱儿子“加以勤劳克俭粒积,花街柳巷漫勿效焉。须知家庭辛苦,正尽人子之道。” 一部分移民夫妇间的通信,体现了双方跨越国界和海洋的深情及面对分离生活的坚忍和期望,反映了留守妻子与丈夫的情感联结与互勉互励。一位名为林居真的留守妻子住在泉州晋江英林镇伍堡村,其夫君杨邦针侨居菲律宾,两人饱受分离之苦。1936年杨邦针离乡赴菲前,答应妻子三年后回家团聚,不料三年期满却无法实现诺言,因此常在信中致以歉意。妻子了解丈夫为人,体谅他的苦衷,在复信时加以安慰,表示愿共渡难关,以开拓未来。 1941年杨邦针在外已经五年,还清弟弟的“大字”钱外并有积蓄,打算携弟回乡安排其婚事,不料杨父执意要他带回巨款建屋,杨邦针终因缺钱无法返乡。有家难归的杨邦针给妻子写信道:“今日之余,恰如失舵之孤舟,漂泊于汪洋大海中而无所指定。”并请求妻子:“你是我的导师,请你拯我于迷雾之中,使登光明之岸,多多写信给我!” 林居真这样描述书信对夫妇双方彼此的作用:“书信情系两地,写信时能诉衷情,谈展望,寄美景于来日;收信时能慰愁怀,受鼓励,盼游子之返聚。” 远隔万里的管束 侨批来来往往,讨论的一般都是家庭大事,展示了留守女性与海外移民为了家庭利益的合作。在此过程中,也不免有双方意见、观念不同的时候,冲突或妥协也常有之。 1932年,一位旅新加坡的华侨在给妻子的信中,义正辞严地指责妻子与不重要的亲戚来往,“屡闻时常外出,对于无关重要之亲戚以作交谈。如此作为,大大有碍名教,实使余不得有喜悦之欢。窃思男女至为关注者,‘礼义廉耻’四字为宗旨,才可算一生之美誉,希望你今后不再有如此举动”。 这位留守妻子在家社交较为频繁,引起了丈夫的不满,认为这种行为有违传统,让他很不高兴。此信不但反映了丈夫的传统观念没有受到海外迁移的影响,也体现了留守妻子的社会活动受到丈夫的管束,即使他们远隔万里。 收款人当家 海外移民在外打拼,常常希望家中大小关系和睦,留守成员不和是令他们头疼的一件事。 从清末居住在南安石井镇奎霞村的一户林姓人家的18封回批,可以窥见十几年间林家作为移民家庭经历的变迁—— 洪氏的丈夫和大儿子林泽芳及二儿子、三儿子都在菲律宾谋生,留下她和大媳妇、二媳妇以及公公林摘在家乡。林家在海外发展十几年后,得以在1904-1906年间在家乡建造新房。然而,搬入新居前后,婆婆洪氏与大媳妇、二媳妇不和,大媳妇和二媳妇发生口角,最后闹到分家。 1907年,林母给林泽芳写信抱怨两个媳妇不和给她带来的不安,并要儿子寄款以还债。在林母的同一张信纸右边,是大媳妇给丈夫林泽芳的信,有趣的是,大媳妇对于她和弟媳妇闹到分家之事只字未提,只是在信中询问丈夫近况,并要他给婆婆寄来钱款。此后,林泽芳寄款皆是寄给母亲而非妻子。 侨批资料显示,承担家长责任的人,通常就是收款人。林家这些信件表明,林家母亲和儿媳妇皆为留守,但是,留守妻子和留守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同的,母亲往往是家长,儿媳妇位于次要地位,尽管她的丈夫是汇款人。 并非都有侨批联系 并非所有华侨华人与家乡亲人都有侨批联系。1953年福建省华侨事务委员会估计,约25%的福建华侨家庭没有或者只收到极少的侨汇,生活艰难。 侨批的流通依靠外部条件实现,受到国际环境、东南亚各国和中国关系状况、有关侨汇政策等因素影响。太平洋战争期间,绝大部分侨批流通中断,造成大量侨乡移民家庭生活失去资助。 华侨华人个人的经济能力,他们和留守家庭的个体因素也影响到侨批的寄出与送达。即使是侨汇可以流通的和平时代,部分家庭也可能因海外生意经营不好,在一段时期内没有收到侨批。 民国初期,一向努力寄批的李逢茂因为谋生不顺没有如常给妻子寄款,使得妻子在乡间生活不易。收到妻子的抱怨后,李在回信中表示了解妻子的状况,“本当多寄以济家用,奈劣才有限,求利为难,是以至今未得自立耳,而仍依人作嫁以为糊口之计”,又因汇款费用大,无法常寄,使妻子有冻馁之患。他请求妻子原谅:“此皆劣之过也。抑或贤荆命运相逢,是否必怨错配非人,啧啧之叹惜也。” “若以乡俗论之,贤荆乃洋客之妻,不得与奢华时势同趋,实哉真大不幸也”,李逢茂十分愧疚。 被过滤的情感 许多华侨华人是文盲,或者只会读一点点而不会写信;如果没有钱汇回家,即使他们会写信,也不一定会寄信回家。因此,他们的信件往往是简短而且不定期的。 侨批的传输制度规定,华侨华人只有收到回批,一封侨批才完成它的旅程和使命。因此,水客或者侨批局派信员把侨批送达侨眷手中后,他还要取得回批,确保回批到达海外寄信人手中。 回批信纸大多为侨批局所制作,“纸质薄,规格小”,“回文纸太小(3×5市寸)不能尽所欲言”。许多侨乡女性不识字,只好请人代书。在时间紧急而又托人帮忙的情况下,女性的情感常常得不到充分的表达,信中叙述的事情也常是简单概括的陈述。 20世纪30年代,林居真在实践中学会写信,常常替人代书。在其自传中,她提及太平洋战争爆发前,侨属们准备回批的书写环境,“处于侨区,侨汇未断前,送侨汇人是边付款边等复信。逢年遇节,一个村可收十笔至几十笔侨汇,批量大,时间急。复侨批人要真才实学,执笔要快,总不能叫送汇人等到太阳下山或夜幕沉沉才走”。 在这样匆忙之中,许多情感被过滤了,许多事情也就略而不提了。 (沈惠芬:厦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/南洋研究院副教授) |